祖母的心愿

奶奶已经离开六年了，这么多年来，我一直不敢和家人提起她，更不敢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她。六年前四月的一个夜晚，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接到了父亲的第一个电话，他告诉我奶奶过世了，我想也不想就把电话挂了。像梦境一样，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那个时刻是真实的，我前一天才和奶奶通过电话，我在电话里承诺过要在下次回国的时候帮她买一条她喜爱的浴巾。直到电话再次响起，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流了出来，我拿起电话却说不出一句话，静静地听着父亲在电话的另外一头安慰我，告诉我要如何处理奶奶的后事，当我听到父亲说到要火葬的时候，我打断了父亲，哽咽地说出奶奶对我说过的一个心愿，那就是奶奶多年来常常告诉我她无论如何也不要火葬，不管她在哪里过世，她都要回到爷爷身边，和爷爷埋葬在一起。父亲在电话另一头说要把奶奶的遗体运回老家很难，我在电话这一头说：“爸爸，奶奶这么多年来要我们为她做过什么吗？”父亲沉默了一阵，说他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办好的。

我的奶奶自从嫁给了爷爷，就当上了中国传统的农民，也曾经跟着爷爷四处颠沛流离，用辛勤劳动的双手和爷爷一起把他们的孩子养大，一直到退休，我们这些小一辈的孩子也出生了，让奶奶享受到了天伦之乐。每年逢年过节，我和哥哥姐姐回农村老家，就要和她一起睡。我喜欢听奶奶不厌其烦地讲着山上的老虎下山吃小孩的故事，哥哥姐姐们常常先睡着，我就要听别的故事，奶奶就会和我说一些父亲小时候的故事，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父亲小时候也是个贪玩的孩子，还经常打架，所以在父亲小时候，奶奶的心愿就是父亲可以好好读书，不要成天打架，将来做个读书人，不要再当农民了。我知道奶奶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很开心的，因为父亲帮她实现了心愿。

爷爷过世的时候，父母怕奶奶在老家一个人孤单，就想方设法劝奶奶来和我们一起住，奶奶不肯，说爷爷还没有离开，如果她走了，爷爷一个人没人照顾。我当时不懂得她说什么，以为爷爷还会回来，向父母要求和奶奶一起等爷爷回来，而父母也从来没有在我和奶奶面前说过，爷爷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后来，父母他们就让奶奶一个人继续住在老家的老屋里，但也时常把奶奶接到家里来住着。我渐渐懂事，常常陪奶奶聊天，陪奶奶玩。奶奶身体非常棒，八十几岁了还能背着我从一楼走到六楼。我们最常玩的游戏是掰手腕，我总是输给奶奶，奶奶总得意地说她是劳动人民。奶奶没有上过学，她读的书都是爷爷教的，但她教给我很多做人的道理，从她那里，我学会了我爱人人，人人爱我，从她那里，我懂得了吃亏是福，拥有了在任何环境下都能获得幸福的力量。

后来叔叔家的小堂妹出生了，奶奶住到叔叔家，常常帮着照顾小堂妹。有一次，我到叔叔家玩，四处找不到奶奶和小堂妹。过了好久，叔叔和她们一起回来了，叔叔还在生气。原来奶奶看到婶婶回家晚了，自己跑去接幼儿园的小堂妹回家，但是因为不记得回家的路，就抱着小堂妹在大马路上站着。大马路上的车子都是呼啸而过，奶奶不敢乱动，一直过不了街，直到叔叔开车回家看到她们才把她们带回来。叔叔问奶奶有没有想过后果，奶奶一直没吭声。我抱着小堂妹到卧室里玩，听见奶奶说了一声：“我只是想帮帮你们的忙。”后来叔叔说了什么我没在意，但我明白，奶奶老了，可她还是希望能够为我们做一些事情，让我们过得轻松一些。

那一夜，我问了奶奶的心愿，奶奶说她只希望我们这些小辈都能健健康康的，可我多希望听到奶奶说出我们能为她做些什么。我也想为她做点什么。有一段时间，我除了上学，还打工，做钢琴家教，给公司做翻译，赚了一些钱，我拿着第一份薪水兴冲冲地跑到叔叔家交给奶奶，奶奶哭了，她说她不要那么多钱，她只想要我多陪陪她，有空多来看看她。自以为懂事的我竟然忘记了奶奶那时最需要的其实是时间。

当她知道我要出国念大学的时候，她把我的手握得好紧好紧，问我为什么在国内不能读书，非要出国。她用一种恳求的眼神看着我，她当时是在说出她的心愿啊。可那时的我，一心在憧憬着自己的梦想，使劲地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，抱着她，笑嘻嘻地说，只有这个大学肯要我呢。为了显示我已经是个大人了，我还把她小小的身体抱起来，可我知道她一点都不开心。在机场的大厅，我过了安检，回头看着送我的亲人，人群中，奶奶小小的身影很模糊，随着我的泪水漫溢眼眶，那个身影竟然越来越清晰，成了在我脑海里对奶奶最后的回忆画面。

父亲把奶奶送回爷爷的身边，全村的人都来送别奶奶，父亲一里一叩首来感谢乡亲们，我想问一声，奶奶，您的心愿完成了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