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我家与食堂为邻。我们住在三楼,阳台外面就是一个大食堂的后院,于是常看到屠杀的场面。
有时侯会看见板车拉来鸡鸭鱼等活物,然后就见食堂里的几十号人倾巢出动。满地血红,乱作一团。
而逢年过节,食堂总要杀上一两头猪。杀猪的动静就要大多了,先是一群人呐喊着捉猪。不到众人一身猪食猪屎,这猪是不会消停的。猪被捆住四蹄放到门板上后,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那是它整个猪生中躺过的最好的床,还是使足了力气拼命地挣扎、嚎叫。过一会儿,一只手会在猪的喉管附近轻柔地按摩几下。猪可能觉得有几分舒服,便安静了一点。说时迟那时快,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,唰的一下,就从那柔软的喉管部位,直刺猪的心脏。猪知上当,顿时大怒;一声怒吼,便将一腔热血从刀口处喷出数尺高。当时有一只大盆将猪血接住,加盐加水,做了鲜嫩的血豆腐了。
猪抛洒了一腔热血之后,便不再动弹。于是有人在猪的后退切开个小口子,将一根长铁钎插入,贯通到猪身各处。然后那人从那个口子上往猪身子里吹气,直到这猪变得滚瓜溜圆,便用绳子将那有口子的猪腿捆紧。用烧的滚开的开水把猪浇遍之后,众人便齐心协力地给猪刮毛。等到猪肉、猪下水等被抬进食堂的厨房后,我们便咽咽口水,开始计划第二天中午该去食堂买什么菜了。
我记忆中最惨烈的屠杀,却是发生在食堂的大门前,杀的不是猪,而是一头牛。
湖南有两种牛,水牛和黄牛。水牛体大力大,在没有什么拖拉机的年代,是水田里的主力,肉质却比较粗。黄牛主要在旱田里做事,是主要的肉食牛。
那是暑假里的一天,附近生产队的人赶着一群水牛从食堂门前路过。其中一头不知怎么被地面的一个小坑摔倒,断了一条腿。那牛不能动弹了,赶牛的人就用牵牛索把它绑在了一棵树上。我们一群孩子便有了近距离观察水牛的机会。牛开始很有戒心,我们一靠近,它就摇动硕大的牛角,哞哞地叫着示威。后来我们拔了些草扔在它的面前。估计它是饿了,它见了草就低头吃上了。吃了几把草后,对我们的态度明显变好。
牛在那棵树前呆了几天,我们每天都拔些草喂它。它渐渐地和我们成了朋友,我们摸它的头和角,它会发出低低的叫声,似乎是在交谈。那时候我注意到牛的眼睛很漂亮,水汪汪的,又大又圆。当它把你当朋友了之后,眼神非常的温顺。它身上什么地方痒痒了,它就会回头用它的长犄角去蹭蹭,很可爱的样子。它那被摔断了的后腿,却半悬在空中,不时痛苦地抽搐。
生产队的人来过几次,好像还来过兽医。他们检查了牛腿,那牛疼的嗷嗷直叫,却没有怎么动弹。牛真是很懂事的动物。
我一直以为他们会给牛腿打石膏,或是绑架子,就像人受伤后一样。可是那些都没有发生。三四天后,听他们说牛腿是粉碎性骨折,不能治了,要杀了这条牛。
这消息让我们有些难受。那天我们拔了很多草放在断腿牛的面前。但它好像是知道了人们的决定,眼里流出眼泪,不再吃草了。
第二天,杀牛的人来了。他们先用绳索绑住牛的一只前蹄,再把绳索绕到另一支前蹄上,并不断缩紧。当两个前蹄被绑到一起,牛倒下了。奇怪的是,它一直没有怎么挣扎,只是发出很低沉、很悲哀的声音,大滴眼泪从它硕大美丽的眼睛里不断涌出。我们发现,那个放牛的人,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汉,在一旁也已是痛哭流涕。
杀牛远比杀猪残酷。不光是因为牛和人之间有某种类似宠物的关系,而且也因为屠杀方式。猪是心脏被刺破,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会死亡;牛却是被割断喉管,因血液流尽而亡,整个过程痛苦而漫长。我记得那一天过了很久,牛的身体还在抽搐。
牛被宰杀之后,牛肉被就地出售。那时候每人一个月只有几两猪肉的定量,这鲜好的牛肉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。众人争相抢购,我们家也买了一大块。我本来是特别爱吃肉的,可是那一次面对一大盘香喷喷的牛肉,我却食欲索然,只尝了一小块。
那双圆圆的牛眼睛,和从那里面流出来的眼泪,从此深深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中。
那一年,我上小学一年级。